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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劳改与女人们 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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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样的信,对一个只有十七岁半的农家姑娘来说,是多么难于理解呀!首先她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右派”,更不懂得什么叫“政治前途”,她只知道自己要把一切都献给世界上最好的人海龙哥,可海龙哥现在却不要她了。山盟海誓,言犹在耳,可他一回到北京,有了工作,就看不上她这个年龄幼小、知识浅薄又是农村户口的乡下姑娘。离别之夜她所最担心的那件事情,果然降临到她的头上了。她哭着给海龙哥写了一封情绵绵意切切的信,谴责他的变心,又盼望他不要变心。即便今后真有什么苦要受,她也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保证永不变心,永不后悔。

接到这样的信,敖乃松真是啼笑皆非。他的小爱神确实太幼稚了点儿,不能责怪她对自己的不理解。他再给她写了一封信,尽一切可能解释什么叫右派:用当时的话来说,右派就是反革命,而反革命分子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尽管蕾蕾生长在农村,也还是知道的,懂得的。接着又解释什么叫没有政治前途,简单地说,没前途就是不能再在首都图书馆工作,今后很可能要到农村或者工厂去从事体力劳动了。因此,他不能连累一个纯洁得像透明的水晶玻璃似的姑娘与他一起受罪,一起在社会的最底层挣扎甚至无可奈何地、无声无息地死去。

这封信发出,很快就得到了蕾蕾的回信,她说:只要海龙哥不是找借口要抛弃她,她不怕当反革命家属。她最担心的事情,就是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农村,不能在一起生活。既然没有前途就是失去了在城市的工作,那她欢迎海龙哥回农村去,两个人一起种地,自食其力,与世无争。她们村子里就有受管制的反革命,只要老老实实,不为非作歹,一样下地种田,一样出门拜年,村里人也不特别歧视他们。为了当面把事情说清楚,她决定立刻动身到北京来,上车之前再给他打电报。

刚看完信,电报接着就到。敖乃松倒真佩服这个姑娘办事的痛快。看样子,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得到海龙哥,是死也不肯回头的了。

当天下午乃松到前门火车站把蕾蕾接了回来。见到了小别三月的爱人,蕾蕾先是笑,后是哭。不管乃松怎么解释,她只有一句话:只要海龙哥不变心,她永远跟着他,哪怕讨饭或者当囚犯。为了表示她的心迹,她要求立刻就结婚,又说:只要两人在一起,喝水也甜,吃粥也香。

见她的态度如此坚决,一家人都很感动。但是按照当时的婚姻法,女方也要年满十八周岁,才能登记结婚,她只有十七岁半,又没带村里的介绍信,这婚怎么个结法?更何况敖乃松已经被划为右派分子,现在是等待处理阶段,究竟怎么个处理法,谁也不知道。按最好的估计,是下放劳动,去种田或者做工,按最坏的估计,那就是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向单位提出来要结婚,即便女方年龄合格,也不合时宜呀,何况女方还不满十八岁?

既然女方态度如此坚决,在特殊情况下,老太太做出了特殊的决定:年龄不够,干脆不登记,先把婚事办了再说,连单位也不通知。一家人藏起了烦恼,强颜欢笑,急忙买菜打酒,举办婚宴,来一个苦中作乐。──此情此景,真正应了“黄连疙瘩当箫吹”这句古话了。

敖恩洪老先生在《中国画报》社工作,住在阜城门外二里沟文化部宿舍三楼。那所房子,现在早已经拆除了。那是一座老式的住宅楼,楼梯在墙外。不过敖家住的是一套三居室,在住房普遍狭窄的当年说来,面积还算是大的。三间房间,老两口儿住一间中不溜儿的,四个儿子合住一间最大的,小保姆住一间最小的。既然是娶媳妇儿,哪怕十分仓促,非常草率,也不能让新娘子在客厅打地铺吧?于是老太太与小保姆商量,请小保姆在客厅的沙发上暂时将就几夜,她的小房间,让给乃松作新房。

敖乃松以“待罪之身”在家里等待“处理”,新婚燕尔的蜜月期,其实并没有几天。当时他们所做的最坏打算,无非是送劳动教养。而根据当年八月一日国家主席刘少奇签署公布的《劳动教养条例》,这不过是一种“最高的行政处分”,时间也不会太长,只要劳动一段时间,表现好一些,就会摘去右派帽子,重新回到单位工作。所以当时他们两人对于处分的恐惧感倒并不十分强烈,令他们伤心断肠的,正是那如胶似漆的燕尔新婚,难分难舍!

几天之后,这一谁也不希望它到来的场面,终于到来了。一辆小吉普,开到宿舍楼前面停下,下来两个警察,叫开了敖家的房门,取出一张盖有北京市人民政府大印的“劳动教养通知书”,要敖乃松签字。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所以全家人都没有慌乱。敖乃松镇定自若地签了字,与父母、妻子、弟弟们告了别,拎起家里早就给他准备下的铺盖行李和洗漱用具,在警察的押送之下缓步走出了家门。

这样的场面,尽管颇有几分“风萧萧兮”的悲壮感,但在当时说来,却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因此敖乃松跟家里有话在先,一旦出现预料中的事件,全家人第一是要镇静,千万不要慌乱,不要号哭;第二是谁也不要送行,只当他到另一个地方去上班一样。今天事情既然“不幸而言中”,家里所有的人也都能够克制自己。与蕾蕾道别的时候,尽管她眼眶中充溢着热泪,但是紧咬着嘴唇,没有发作,表现得十分坚强。她似乎想扑过来与丈夫拥抱一下,但是一只手被老母亲死死抓住,只能用泪眼目送着丈夫转身出门而去。

当敖乃松走出家门,走下了一层楼梯,刚走到二层楼梯的转角处,突然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叫:“海龙哥,你要保重啊!”

敖乃松一抬头,只见蕾蕾就站在三层楼梯的转角处,披散着头发,泪流满面,分明是为了挣脱母亲的控制反抗过一阵子的。这一眼,是敖乃松有生之年看蕾蕾的最后一眼。他不敢再看,也不忍再看。此情此景,就是钢铁汉子、石头心肠,也难免要为之动容,潸然泪下的。他知道,这时候只要他也喊她一声,甚至只要稍一迟疑,蕾蕾肯定会冲下来。为了避免出现令人看笑话的一幕,敖乃松用最大的自制力克制了自己,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仅仅一眼,就狠起心肠,提起铺盖卷儿来,加快步伐走下楼梯,唯恐来不及似地钻进了小吉普。

直到车子开动,他都没有再看蕾蕾一眼。他怕看到意外的情景,会控制不住自己。

一九六六年在三余庄被队部抄走的“反动小说”,写的就是这一段“情史”。作为一部小说,当然写得很细致,很生动,不像我说的这样粗疏而笨拙。至于教养以后的故事,可能还来不及写,或者说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写,稿子就遭到了浩劫,被作为“罪证”装进他的档案袋中去了。

(五)蕾蕾被村干部绑架了

前面说过,所有的人,包括决定送敖乃松劳动教养的首图党委在内,都不会想到“敌我矛盾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右派分子,居然会一进公安局就有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的。敖乃松也和所有被处分的右派分子一样,抱着悔改之心,真的打算在劳动中脱胎换骨,重新做一次人。他是肺病的底子,从来没有从事过强体力劳动,又患有脱肛症,稍许累着点儿,就要犯病。可以想象,像他这样的文弱书生,要过劳动这一关,该有多么困难。

今天劳动教养所里的青年人,也许很难想象当年被劳改的右派分子们是如何生活、如何劳动的。近来我到北京市所属的劳教所去参观,见那里环境干净,教养人员们睡的是上下铺的单人床,吃的是大米、白面,房间里有电视机、电风扇,穿得整整齐齐,教养期间还允许结婚、允许高考,却穿着拖鞋出工,到了工地也是懒洋洋的,一副待干不干的样子,比起五十年代的劳教场所来,简直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地狱。五十年代的劳教所,吃的是麸子面窝头,而且只能吃半饱,床铺上臭虫、虱子成堆,一条统铺上要睡二三十个人,一人只有三十几厘米宽的铺位,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比叫花子都不如,更不如劳改犯!就是这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一群,许多人还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干起活儿来,却一抬儿要抬四五百斤土,一天要做十几方土方!

简单说吧,敖乃松以改造自己、重返岗位、与蕾蕾团聚的主观愿望为动力,咬牙克服一切困难,在劳动中表现得极为出色。在此期间,他与蕾蕾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蕾蕾恪守自己的诺言,矢志不渝地耐心等待着丈夫的平安归去。劳动教养起初是没有期限的,强调的是“谁改造好了谁走人”,但是从五七年深秋到六一年的初夏,时间一晃过去了四年,改造了四年之久的右派分子们,竟连一个也没“改造好”,因为事实上连一个解除教养、重返岗位的人也没有。一直到了一九六一年的五月二十四日,北京市公安局在所属劳教单位分别召开大会,对每一个劳教分子都宣布了教养期:最短的半年,最长的三年;但是有一条附注:以前的日子都不算,一律从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四日算起。教养期一宣布,台下的人为之哗然:三四年的艰苦劳动,不容易呀,说不算就不算,哪有这样的道理?政府还讲法律吗?可是在那法制不健全的年月,“朕即法律”,什么事情都是一个人说了算,不管有意见没意见,执行单位只能坚决执行,谁也改变不了。

敖乃松并不罪大恶极,却被定期为三年。他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把这一“好消息”通知了蕾蕾。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了个“盼头”不是?

没有想到问题会出在蕾蕾那边儿。一九五六年秋天,敖乃松与蕾蕾定下了亲事,村子里的人都说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儿”。曾几何时,敖乃松成了右派,成了教养分子,人们的口气就变成了“一朵鲜花儿插到了牛粪上”,有的动员她趁早一刀两断,以免受到牵连,有的就给她张罗对象,劝她重打锣鼓另开张。但是所有这些好心人的“游说”,都让蕾蕾给“噘”回去了。她只爱海龙哥一个人,除了海龙哥,她谁也不嫁。

到了一九六四年,蕾蕾已经二十五岁了。这个年龄的女人,在农村中早就已经做了妈妈,只有她仍在苦苦地等待着。她知道,最多再过一年,她的海龙哥就要回来了。因为海龙哥多次给她写信讲过,根据北京市公安局的政策,凡是家在北京、上海、天津三大城市的右派,即便解除了教养,也必须强迫留在农场继续改造,只有家在农村的,才准许回家务农。她倒暗暗为此高兴过:幸亏自己身在农村,不然,海龙哥可就没救了!

一九六四年,农村正在搞四清。蕾蕾所在的那个村子,老支书、老村长,都被打成了“四不清干部”,先后下台了。新上任的支书和村长,都是部队里回来的年轻人。他们见蕾蕾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却又二十五岁了还不嫁人,就动开了她的脑筋。他们当然都知道她在等待着她的海龙哥,也都知道她的海龙哥是个何等样身份的人。或许是他们也听说了敖乃松再过半年就要来常州与蕾蕾团聚的消息,决定采取“先下手为强”的对策,一方面到蕾蕾父亲那里以“说媒”为名施加压力,一方面直接对蕾蕾下手,强迫她与“右派分子划清政治界线”。蕾蕾当然不干,坚决反抗;但她父亲“胳膊拧不过大腿”去,不答应不行,结果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何况蕾蕾与乃松根本就没有办理过结婚登记手续,法律并不保护她的“不合法”婚姻。于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在村子里演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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