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时间,敖乃松的弟弟敖乃柱正好在常州老家。他亲眼看见村干部们把五花大绑着的蕾蕾绑架到她的“夫家”去。蕾蕾又哭又喊,但是无济于事,甚至没人同情她,反而说她痰迷心窍,现放着一个党员干部不嫁,却心心念念想着那个反革命劳改犯!
自从六二年右派分子们集中到团河农场以后,允许家属们每月来接见一次。后来又特许表现好的、家在北京的,可以给假几天回家去看看。敖乃松合并到团河来以后,他家在北京,劳动表现又不错,当然也得到了这种人道主义的待遇。敖乃松回到家里,敖乃柱正好从常州回来,就给哥哥叙述了自己的亲眼所见。他的本意,是想来一个快刀斩乱麻,让哥哥断了想念蕾蕾的念头,免得老背着这个沉重的思想包袱。没有想到情重的哥哥一听这个消息,差点儿晕倒。第一他不能理解蕾蕾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抢到“夫家”之后能不能活下来。第二他失去了这唯一的精神支柱,他自己也没有活下来的勇气和力量了。但他还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要把自己这一场生死之恋的经历写出来,传之于世,让人们都知道。特别是到了三年教养期满,公安局还不放他们,他万念俱灰,只剩下“要把小说写出来”这样一个念头了。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从六四年到六六年,他利用工余饭后的点滴时间,详详细细悲悲切切地用血与泪把这一段真实的故事记录了下来。可惜这样珍贵的东西被“积极分子”们当作邀功请赏的资本,先是告密,接着没收,后是批判,到现在则不知下落了。
那时候,小说就是他的生命。难怪手稿一被抄走,当天夜里他就上吊,再也不想活下去。因为这第二根精神支柱又一次崩溃了。
(六)另起炉灶,从头写起
我听完了他的叙述,觉得这是一个十分动人的题材,就恳切地鼓励他从头开始,继续写下去。尽管我不是一个作家,好歹也是学文学的,我答应尽自己所能地帮助他完成这部作品。在我的积极支持下,他终于又一次拿起笔来,从新用全身心投入写作。他利用一切机会偷偷儿地写,一点一滴地写,写得更加认真、更加投入,也更加精彩、更加有水平了。
一九六九年冬天,林彪背着毛主席发布了第一号战备疏散令,我们这些教养了十二三年的右派分子们除了少数几个“顽固派”被送到邯郸地区继续改造外,绝大部分都摘了帽子,解除教养,其中大部分人被送到山西的劳改单位去“强制就业”。我和敖乃松等二十多个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却有幸被留在清河农场三分场继续改造,住在远离分场四五里路的“北砖窑”干一些杂活儿。──这里以前是犯人烧砖的地方,如今不烧了,但习惯上仍叫“北砖窑”。
北砖窑以前烧砖,曾经住过好几百号人,如今只住几十个人,空房子相当多。按规定,应该四五个人住一间房,敖乃松却自己开了一间空房子,一个人住了进去,队长知道了,也没有坚决制止。他这个人什么苦都能吃,大冬天的室外零下十几度,屋里没有火,他也能够忍受。我知道,他之所以要忍受寒冷躲开大家,除了性情孤僻,图个清静之外,更主要的原因,就是他能够关起房门来,用他的整个生命来写他的这部“绝唱”!
敖乃松沉默寡言,性格内向,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的时候多,很少跟人闲聊天儿,是个与世无争的好好先生,办什么事情总是首先为别人着想,从不计较自己的得失。他买了辆旧自行车,车子从来不上锁,还当众宣布说:“我的车,谁有事儿出去只管骑,骑坏了只要告诉我一声就行,我自己会修。”
但就是这样的老好人,也为“积极分子”们所不容。不知道他跟谁说过“我的岗位不在这里”这样的话,被人汇报到队长那里,于是中队开批判会批判“反改造逆流”的时候,把他这个问题也捎上。不过就这个问题发言的人并不多,除了专职的中队宣传员之外,只有一个赶大车的老张头牛头不对马嘴地胡侃了几句。这个人以前给地主当长工,不识几个字,是典型的“人民内部犯法分子”,也是队部培养的打手之一,每逢开批斗会,有那不肯认罪的,就由他上前摁脑袋、挥拳头。批敖乃松没人发言,指导员直给他丢眼色,他无可奈何,又不到打人的火候,只好胡说八道一起。他站了出来,一本正经地说:“敖乃松,你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吗?告诉你,凡是犯过罪的人,都是三等公民,都是被打入另册的。三等公民只配种田,不配干别的,三等公民的岗位就在清河农场,你知道不知道?……”他的这些话,很长时间被传为笑柄。不过敖乃松接受了批判,从此更加沉默寡言,更少与人说话了。
两年之后,这部另起炉灶的“绝唱”终于又写成了。这时候我已经成了他的好朋友,他的稿子,几乎是他写出一章来就给我看一章的。不过这部“新版小说”依旧只写到敖乃松被送劳动教养为止,这一方面固然是他还没有继续写下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从感情上说再也写不下去了。他总觉得,对于像蕾蕾这样纯真的女孩子,给她这样一个结局,太不公平了。如果照实写来,简直是对蕾蕾的一种亵渎。因为她终究是又哭又喊,反抗过一阵子的。但她终究又是个弱者,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她无力反抗,反抗了也没用。“别人已经损害她了,作为最最爱她的人,我怎么忍心再损害她呢?”敖乃松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这样对我说。
“你怎么就不写她死了呢?”我脱口而出。
“对呀!她的结局,即便后来没死,其实也跟死了差不多。你真聪明,怎么我就没想到这一步呢!”
从此,他又奋笔疾书起来。不过所写小说却再也没给我看过。也许是他觉得这种空穴来风的东西不值得给我看,也许是他觉得把蕾蕾往死里写也是一种痛苦,总之是他再也没给我看,就算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吧。
(七)前途渺茫,消极厌世
日子难过也得过,好不容易挨到了一九七二年,“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了六年,如果从一九五七年算起,历史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但是政府对于这批被关押改造了十五年之久的右派分子,依旧没有一点儿“放”出去的消息。
党员开除党籍,不再是党员,而右派摘除帽子,却依旧是右派,依旧是专政的对象,而且经过“划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以后,属于“敌我矛盾”的右派分子们居然成了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的小偷儿流氓的专政对象,没去过劳改农场的人,是无法理解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逻辑”的。
许多在戴着帽子劳改期间表现得颇为积极的右派分子们,一旦摘了帽子,强制留场就业,等于改判了“无期徒刑”,根本看不见出路,于是就产生了两极分化,一种人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与逆境搏斗,积极争取;一种人则屈服于环境,走消极甚至沉沦的道路,毁灭自己。
积极争取的人中,又分两种,一种是来硬的,与环境抗争,走逃亡的路,或偷越国境线,到海外去,试图彻底摆脱困境,或逃亡到新疆、内蒙,做个自由的流浪汉,过一天算一天。
有个原外贸部的英语翻译,香港有个叔叔,就与老婆协议离婚,解决了财产和子女问题,从云南偷越国境,结果是越过了国境线之后,被边防军开枪打断了腿,边防军居然越过了国境线把他抓了回来,后来以“叛国罪”在南京被枪毙了。还有个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的俄语翻译,老婆是西藏的贵族,已经逃到印度去,他正在联络几个人打算偷渡到苏联,还没有行动,案发被捕,这几个人就一起被枪毙了。有个北大新闻系的学生叫张志华,逃到新疆去,靠卖火石维持生活,几年以后,才因为没有身份证明被拘留,最后押送回劳改农场来。好在此人善于写检讨,倒没有受到太重的处分。
另一种人是来软的,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去”,在无可奈何中,只想尽到做一个人的责任,把全部精力都投入事业中,尽量发挥自己的所长,为后人留下点儿什么,也以此来寻求最适合于自己的出路。
有一个《光明日报》的专刊编辑,利用一切点点滴滴的时间,在偷偷儿地写一部长篇小说,工地的休息时间,坐在树荫下写;节假日,把自己关在工具房里写,只愿像《红楼梦》一样,死后三十年能有出版机会,即于愿已足 (上帝没有辜负这个苦心人,一九八三年, 他的小说终于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共五卷一百五十多万字)。当然,这一类人中, 能够始终如一地完成使命的人并不多,能够真正做出成绩的就更少了。
至于消极者,则因为有程度的不同,因此表现出来的现象,也因人而异,可谓形形色色,无奇不有。这里面,又可以分为若干种。下面略举数例,以见一斑。
第一种人,变成了“酒鬼”。
有一个右派分子,原来是北京市文化局的科员级干部,初到劳改队的时候,西装革履,谈吐儒雅,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虽然是一介书生,劳动倒也相当卖力,确实有在劳动中脱胎换骨的决心。但是十年之后,右派帽子摘了,他也确实“脱胎换骨”了,甚至可以说是“前后判若两人”了:他失去了家庭,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唯独对杯中之物情有独钟。他绝不酗酒,每次只喝一小杯,大约一两左右。但却每餐必喝,三餐都离不开酒。当时最便宜的二锅头酒也要一块七毛钱一瓶,他三天喝一瓶,每月喝十瓶,总价就要十七块钱。这个数字,听起来似乎并不多,但他一个月的工资,总共只有二十七元,十七元用于喝酒,吃饭、抽烟、买日用品等等就只有十块钱了。这当然是不够的。他一不会偷,二不会骗,父母已经故去,老婆已经离婚,除了随带服装,更是身无长物。于是,他的料子裤子呢大衣,就一件件地变卖出去或直接用来交换二锅头──劳改农场周围的村子中,有许多人家是兼做这种“贸易”并发了小财的。
到了七十年代,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千“窗”百孔,只怕连白送给人家也没人要的了。饮食则压缩到了最低限度,但是“一日三杯”的嗜好绝对不变。早饭一个窝头、一碗棒子面粥、半块臭豆腐,也要喝一杯。
过了国庆,天气冷下来,待收割的稻田里已经有了薄冰,可他还穿着带窟窿的单衣。二锅头也断档好几天了。那天早上我们正坐在铺位上“天天读”,突然刮起了北风,天气更冷了。他身披棉被,就坐在我的旁边。快到出工时间了,他捅捅我说:“你能借给我五块钱么?我想买件棉背心。今天的风特别大,要是没有棉袄,我只能躲在房间里,出不了工了。”我说:“只要你真买棉背心,我给你五块钱,不要你还。不过你可别拿上钱又去买酒哇!”他当即信誓旦旦地指天发誓:“我要是拿这钱买酒,我是你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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