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天天读”,他拿着我给他的五块钱快步跑到供应站,不一会儿工夫,就一手提着一瓶二锅头跑回来了。我一看气儿不打一处来,责问他为什么不买棉背心,他却笑嘻嘻地向我解释:“我买的这叫‘内棉袄’,是穿在肚子里面的。只要穿上这种‘内棉袄’,我就不冷了,就可以出工了……”
他终于扛不过冻饿的威胁,没等到落实政策,就死在清河农场了。
第二种人,是变成了“色鬼”。
我这样说,也许太过份、太刻薄了一些。因为孔老夫子也说过“色食性也”这样的话,一个正常的人,有食欲与性欲应该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劳改农场对右派分子们一关就是十几二十多年,使得许多青年步入了中年却还婚姻无着。正常的婚姻没门儿,那就不得不走歪门邪道了。
劳改农场女性极少,只有少数就业人员从外地贫困农村带来的妇女,按政策可以把户口落在农场,当一个“合同工”,每月挣三十多元工资。两口子一月六十多元钱,勉强还能维持下去,一旦有了孩子,这点儿钱当然是不够的。因此有少数家属出于“挣钱贴补家用”的目的,有一两个甚至三四个“相好的”,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并没有人指责她们,甚至连丈夫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特别是一九六九年林彪下达了第一号“战备疏散令”,把清河农场的大批“二劳改”集中到山西去,却把他们的老婆都留在清河农场。于是另一部分家属出于“难耐空房寂寞”而招“野汉子”,或曰禁不起“狂蜂浪蝶”的引诱而“失身”的,也大有人在。
有一个毕业于清华大学的某研究院工程师,“就业”后一个月只挣二十七块钱,但几乎每月都要送十块钱给家属,以换取偷偷摸摸的“春风两度”,还自圆其说地声称:“我这是可怜她的那两个孩子!”
除此之外,还有变成小偷儿的,也有变成诈骗犯的。总之,是在“看不见出路”的情况下,每个人潜意识中的脆弱部分,就逐渐抬头了。
消极情绪到了顶点,必然变成悲观厌世,最后走上了“自戕”的绝路。
在劳改农场,因这样那样的原因而自杀的人多了去了,劳改干部也大都见怪不怪,每逢有人自杀,不过找一领苇席把死人一卷就地掩埋就算完事大吉。“文化大革命”期间,则还要召开中队会或大队会,对死人进行一场例行的批判。
自杀的方式,当然是因人而异的。比较常见的是上吊。一般都是半夜里偷偷儿跑到房后的空地里找一棵歪脖儿树把自己挂在树枝上,等到第二天早上发现,尸体早已经僵硬了。也有人罄其所有,买一瓶酒、一斤糕点、几包花生米豆腐干儿之类,坐在河边从从容容地自斟自饮,吃饱喝醉以后,往河里一跳,死了也做个“饱鬼”。比较“出格”的是“摸高压电”。25万伏京津塘高压输电线路,其中有一段从清河农场经过,电线杆都是门字式水泥柱子,没有电工专用的攀登设备,一般人是无法攀登的,但是立在潮白河两岸的,则是三角结构的铁塔,只要是成年人,大都能够一级级爬上去。某一天,等到发现有人爬铁塔,那人已经爬得相当高,离高压线不远了。突然出现这样的场面,人人都知道那人要自杀。但却没有人敢爬上铁塔去相救,因为弄得不好,是要与自杀者同归于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由劳改队长在塔下喊话,善言相劝,许一些不着边际的诺言。当然,人人都知道劳改队长的级别有多高,他开的空头支票永远也不会兑现。队长见诺言无效,就动员大家把被子抱来,一层层铺在铁塔的下面,以备自杀者万一触电之后掉下来不至于摔坏。但他们不知道25万伏的高压电对人体会有什么样的作用。当时那人刚把手伸向高压电线,由于他脚踏铁塔,人体变成了导体,只见一团蓝色的火光一闪,整个人立刻变成了一个火球,熊熊燃烧了足有十几分钟,最后变成了一个比篮球略大的焦糊疙瘩遗留在铁塔上,而输电线路居然没有任何影响,直到第二天,输电系统才派人来把“遗体”清除掉。
那年月,由于自杀的人太多,身在清河农场的人,都有点儿见怪不怪了。
敖乃松爱好音乐,会作曲。一九七二年年底,他拿来一首新谱的歌曲给我看。曲名《卜算子》,本是一首宋词,词曰:
不是爱风尘,
似被前缘误。
花开花落自有时,
总赖东君(指东风)主。
去也终须去,
住也如何住?
待到山花插满头,
莫问奴归处。
这首风露清愁的词,是宋代台州(今浙江天台)的一个营妓叫严蕊的写的。严蕊字幼芳,很有才气,能诗善词,通古达今,色艺双绝,台州太守唐仲友很赏识也很器重她,常招她进衙来赋诗饮酒。一年,大道学家朱熹巡视浙南,他和唐仲友本来就有矛盾,为了打击唐仲友,搜集他的“罪状”,就把严蕊抓了起来,严刑拷打,逼她招认与唐仲友有“不正经”的关系。妓女接客,本无所谓“正经不正经”,可是根据宋代的法律,官员是不许嫖妓的。官员嫖妓,不算犯罪,但算“犯禁”。严蕊虽然备受鞭笞,饱尝夏楚,委顿狱中两个多月,几乎死去,却绝不屈服,更不招供。她在堂上据理反驳,从来不讲一句对唐仲友不利的话,朱熹也拿她没有办法,因此名声反而倒更响了。不久朱熹调走,提刑岳霖(字商卿)继任,怜她无故受屈,就释放了她。这首著名的《卜算子》,就是她在开释的堂上当堂援笔一挥而就以此“明志”的。
这首词写得凄恻、忧伤,具有流光溢彩的艺术魅力,虽然有一丝淡淡的遁世的哀愁,但也具有反抗暴虐迫害的积极斗争精神。词中含蓄地控诉了封建压迫的罪恶,也不乏对自己悲凉、屈辱的身世的叹息,误落风尘的怨恨,以及对自由生活的憧憬与向往。所以不久之后,这首风情千古的《卜算子》,就脍炙人口了。
随着这首词的传播,关于朱熹迫害唐仲友的故事也流传开来,最后甚至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为此朱熹曾经写过一篇奏章为自己辩解。他在奏章中说:唐仲友经常招严蕊弹唱侑酒。在五月十六日的宴会上,唐仲友的亲戚高宣教写了这首《卜算子·不是爱风尘》,由严蕊在筵上弹唱以助酒兴。──也就是说,这首词不是严蕊写的。
关于严蕊作《卜算子·不是爱风尘》词,宋代洪迈的《夷坚支志》、周密的《齐东野语》、邵桂子的《雪舟脞语》等书中都有记载,说她为文极有才气,为人很有骨气。《齐东野语》、《彤管遗编》、《古今女史》、《诗女史》以及清代徐[钅九]的《词苑丛谈》中还都录有严蕊所作的另两首词《忆仙姿·道是梨花不是》和《鹊桥仙·碧梧初出》,风格和韵味与《卜算子·不是爱风尘》都十分相似。
不管这首《卜算子·不是爱风尘》是谁所写,敖乃松为它谱写的曲子哀怨而凄凉,分明是他自己“此时此刻”心情的写照,说明他早就已经有了“归去”的想法。可惜当时我只注意曲调的优美,一口气就把它唱会了,却没去注意他的言语神态。因为当时清河农场悲观厌世的人很多,自杀成风,这种客观环境,也对他起了“加速剂”的作用。没过几个月,由于环境的又一次改变,终于导致他下了决心与这个他所不喜欢的世界说“再见”了。
(八)他自称是“以身殉情”
一九七三年三月,有确实的消息传来,说是我们在北砖窑的这二十多个人,都要合并到六分场西村去。
六分场西村,是个有名的“严管村”,因为“文革”中期那里办过“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有个叫郭全斗的队长,以善于使用各种酷刑整人而出名。现在“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结束,计划从各分场调人去组建就业中队。既然有这样一个“酷吏”在那里当队长,依旧是专政对象的“二劳改”们日子还能好过得了?因此闹得人心惶惶,都生怕这消息是真的。
那一段时间,我被分配去替班喂马,住在马号旁边一间有火的房间里。在劳改农场,能够一个人住一间带火的房子,那可是不得了的“特权”。
三月二十七日,农历是二月二十三,虽然已经开春,但是天气还很冷。河里的冰白天化开了,到了夜里气温一降低,早上又会结上一层薄冰。那天晚上,我正在炉子上给牲口煮料豆,敖乃松突然提着一个大塑料包找我来了。他从塑料包里拿出一大扎粉丝,一包黄花儿菜,半瓶酱油和一小包味精,说是天气冷,要在我这里煮点儿宵夜打个“牙祭”。那年月,有酱油煮粉丝吃,就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佳肴了。我当即洗干净脸盆,烧开了一盆水,把他拿来的粉丝和黄花儿菜全都煮上,满满的一盆,足够三四个人吃的。煮熟以后,加上酱油味精,我又把我仅有的一点儿猪油和五香面儿全部加上,两个人就围着炉子坐了下来,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粉丝,一面瞎聊调到六分场去的消息。据敖乃松说,六分场的房子已经撤空,调人过去也就是这几天内的事情了。反正这是近来我们聊得最多的老话题,随口聊着,我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那年月,我们的肚子都很亏,吃什么都很香,食量也很大。但是那个夜晚敖乃松却吃得并不多,至少没我吃得多。吃饱了肚子,时间已经很晚,他站起来告辞要走,忽然又从塑料包里取出一本《龙江颂》的总谱来递给我说:“这个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这是一本精印的五线谱总谱,厚厚的,定价很贵,几乎相当于我们就业人员半个月的工资,平时他爱护备至,用牛皮纸包得好好的,轻易不让别人摸一下。我爱好音乐,会拉拉小提琴,同时也喜欢京剧,特别喜欢用西洋乐器伴奏的京剧样板戏。今天他突然把他自己喜欢的东西送来给我,而且明说是“留个纪念”,这是什么意思?我突然醒悟过来,冷丁地问了一句:“你这是干什么?”
没想到他却并不掩饰,只是淡淡地说:“我想结束,留着它没用了。”
我愕然,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劝他说:“还是再等等,再看看吧。他们不承认咱们,咱们可要承认自己。不瞒你说,面对这样的现实,活不如死,我也想到过要自我了断,可是想到上有老母,下有幼女,总觉得自己还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
他惨笑了一声:“我和你不一样。我的老母已经故去,妻子已经被别人所霸占,老父有弟弟照顾,我想伺候也伺候不着。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什么责任,也没有什么可顾虑的,我可以放心地走了。”说完这一句,他似乎不想跟我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拉开房门管自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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