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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劳改与女人们 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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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记录的,是两名普通大学生的往事。他们不幸成了这五十五万人中的两个,经历了二十多年的磨难,终于活了下来。而今已年愈花甲,而且百病缠身,在生命将终之际,把他们的经历、遭遇、体会、认识,真实地记录下来,也许对后人会有一点儿帮助的。“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一)自作聪明的孩子

他姓高,现在大家都叫他“老高”,四十年前,大家都叫他“小高”。

小高出身于秦皇岛市北部山区一个普通农民的家庭。那个小山村属于抚宁县石门寨管辖。他父亲和哥哥都是勤劳俭朴、忠厚老实的标本式农民,苦心经营着三十几亩地和一个小小的杂货铺,借以维持全家人的生计。一九四八年秋,也就是他十二岁那年,解放军解放了秦皇岛。按不久之后“土改”时的阶级划分法,他的家庭被划为“上中农”,属于当时的“小康”人家。

乡下孩子读书晚,一九五一年,他都十五岁了,方才小学毕业,考入山海关第一中学(原田氏中学)。一九五七年他高中毕业,考进北京师范学院(现改为首都师范大学)。当时他已经二十一岁,比起同班的同学来,要大那么两三岁。

一个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不过是个“大娃娃”。但他年龄比同班同学都大,加上早慧早熟,又不“安份守己”,在那个时代,这样的人,就注定了他一生坎坷的命运。

一九五七年的夏季,中国上空的政治风云变幻莫测。五月一日,《人民日报》公开发表了《中共中央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意在号召全国人民帮助共产党整风。并提出“放手鼓励批评”,坚决执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原则。这之后,在机关团体,民主党派,高等院校中就用大字报、大辩论的形式开展了大鸣大放。一些毫无政治斗争经验的幼稚的知识分子们,居然当真地给共产党提出了诚恳的意见。

五月十五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毛泽东亲自撰写的文章《事情正在起变化》,奏响了反右斗争的前奏曲。六月八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正式开始了对那些提了意见的知识分子的镇压和打击,正式名之曰:“反右派斗争”。

在政治风云变幻莫测的一九五七年夏季,小高正紧张地复习功课,准备着“高考”,只是偶尔偷闲冷眼旁观当时的形势,心中似乎有话要说,好像有一种“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感觉。七月中旬,高考结束了,只等大学录取通知书到来。

这时候,小高的时间宽裕了,精神轻松了,在那个燥热的夏季,他一早一晚,在家门口,在树荫下,几乎是一气呵成了一篇极“不合时宜”的“大文章”,名之为《“整风·争鸣”随感》。

从时间上看,一九五七年的七月中下旬,“反右”的号角早就已经吹响了。许多“响应号召”说了“心里话”的知识分子们大都已经感觉到上当受骗,正在懊悔不迭,而小高却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冒”了出来,这不是“顶风上”吗?

其实,他也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英雄好汉”,恰恰正是出于他“山里人”的憨厚,刚刚读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课文,还没有忘记,只想在这时候出来尽一下“匹夫之责”。于是,这篇厚厚一叠的“大文章”写好以后,贴上了一角六分钱邮票,寄给了中共中央书记处。

这篇文章,确实称得上是一篇“大文章”,字数也许不足一万,够不上“万言书”,但其内容却谈到了:关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问题、国家工业化问题、农业集体化问题、宪法问题、统购统销问题、中苏关系及中(国)南(斯拉夫)关系问题、文字改革问题、人口问题……涉及面之广,在当时说来,够得上“十分全面”的了。

一个二十一岁的大孩子,尽管他早慧早熟,终究学识有限,所谈意见,也不过一些感性认识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五十年代所执行的一系列“国策”,问题很多,只要不是瞎子,明眼人大都一眼就能看穿,并不需要什么大学问家、大思想家来深思熟虑的。

例如,在“工业化道路”问题上,小高就不同意“一五”计划中提出的“优先发展重工业”的方针。他认为发展重工业需要大量资金,当时的中国一穷二白,如何积累这笔资金?我们既没有海外殖民地可以掠夺,如十八世纪的英国;也没有加利福尼亚的金矿,如十九世纪的美国。有的只是六亿农民。一个靠农民夺取了政权的党,忍心去榨取农民的血汗来积累工业化资金么?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他主张优先发展轻工业,相应地发展重工业。这与当时的国家方针,可是“背道而驰”的。

再例如关于“农业集体化道路”问题,他在文章中居然主张应该放缓速度,只要维持在五十年代初的“初级社”水平就可以了。这当然也是“背时”的论调。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经过几十年的碰壁,结果是头破血流,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国农村不是“一夜之间回到解放前”了么?

再例如关于“中苏关系”问题,他在文章中明确反对向苏联“一边倒”的外交政策,提出应该在美苏之间“骑墙”的主张。事实证明,中国的外交政策,到了七十年代,终于不得不“骑墙”了。他只不过早说了二十年而已。

关于文章内容,用不着一一细说了。只要去问一问大多数右派分子们,谁的“谬论”不是三十年之后都变成“真理”的?

小高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义无反顾地把这封厚厚的信投进了邮筒。他自以为当了一次“国家的主人”,心安理得,却不知祸之将至。

(二)学生会的宣传部副部长

信刚发出不久,他就接到了被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录取的通知书。

他出身于偏僻的山区,父母亲目不识丁。兄弟姐妹五人中,只有他一个考上了大学而且是去北京──一个令乡下人神往之极的地方。全家人乃至街坊四邻都为他骄傲,为他兴奋。

五七年的九月一日,他穿着母亲为他缝制的新衬衫,带着家里最好的铺盖,离开了留有美好童年回忆的小村庄,踏上了进京求学之路。

秋天是美丽的,诱人的,它预示着成熟、收获和希望。

生平第一次只身出远门,第一次坐上火车,他的心情十分复杂:激动、恐惧、流连……真是五味俱全。

从前门火车站下了车,一眼就望见了多年来只有在电影和梦幻中才能见到的天安门城楼。他雇了一辆三轮车,过天安门,走西单,奔西四,出阜成门,来到了北京师范学院。一进校门,就置身于欢乐与友谊的海洋之中。许多素不相识的老同学和先期到达的新同学纷纷涌出来帮他搬行李,找宿舍,办理报到手续……

他走进了一个充满欢乐、真诚与友谊的大家庭里,开始了诗一样的大学生活。

当天晚饭以后,学生会办了个迎新晚会。礼堂楼上放映苏联电影《教育的诗篇》,楼下是舞会。他──一个从农村来的乡下孩子,头上顶着高粱花儿,一身的土气,既没有去楼上看电影的雅兴,也没有进舞场跳一曲华尔兹的勇气。正确地说,是他根本就不会跳。他不敢去凑这个热闹,只好与一位也是从山海关一中来的同学郑品一躲在宿舍里下象棋。

同学们都去参加晚会了,宿舍楼很静很静,只能偶尔听见棋盘上的落子声。这块咫尺之地是他们可以指挥千军万马纵横驰骋的战场。一经进入,就达到了忘我的境界。

两人正杀得难解难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棋盘上了,哪儿还管什么电影,什么舞会……

砰,砰,砰,忽然有人敲门,一位女同学推门而入,并自报家门:“我是学生会宣传部的,前来邀请新同学去楼下跳舞。”

小高与郑品一的目光同时从棋盘移开,一齐向门口望去,只见一位长得极帅、留着长辫子的姑娘笑容可掬地在向他们打招呼。

两人脸一红,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不会跳。”

她爽朗地笑了笑说:“没关系的,我可以教你们。再说,不想跳舞,还可以看电影嘛。全楼的同学都去了,我负责动员这一层楼的同学。走吧!”说着就走上前来,毫不拘束地伸手来拉小高。

也真怪,屋子里一共两个人,隔着一张课桌面对面坐着,这个漂亮的姑娘,怎么偏偏就选中了拉小高?论长相,他身高一米七五,大眼睛,双眼皮儿,脸色红润,鼻正口方,嘴角老是挂着微笑,即便不是标准的美男子,至少不会叫女孩子望而生厌。但是与他对面而坐的小郑,可也是仪表堂堂,一表非俗哇!

她这一拉,也许是无意无心,也许是出于学生会干部一贯的热情,对谁都如此,但对小高来说,她这一拉,却有点儿不大好接受。因为他长这么大了,还是生平第一次让女同学拉呢!他立刻涨红了脸,羞怯地说:“好,好,我们下完这盘棋就去。”

她走了以后,小高觉得自己的精神再也无法集中到棋盘上了,走了几步劣招,很快就认输。郑品一见他有些失态,开玩笑地说:“走吧,走吧,我看你的心早就随她到舞场去了。论相貌,凭才气,在女孩子面前我一向心硬;可是见了她呀,也有点儿动情啦!”

一两分钟的会面,她确实给小高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过,他当时除了觉得这个姑娘风度不错、气质不凡之外,没有也不可能有别的什么想法。她姓甚名谁?哪个系的?哪个年级的?家住何方?一切都不得而知。他与她就像偶然在火车上或在别的什么公共场所有过简单的交谈,然后就互相忘却了的人一样陌生。

平心而论,在美女如云的北师院校园里,她的模样儿不算十分出众,脸蛋儿也不特别漂亮。但她那种热情开朗的气质、端庄典雅的风度,却让人见了以后难以忘怀,也可以说是具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一个人的美丽是先天的,而气质与风度则是后天的。这与一个人的出身与环境有密切关系。五十年代的女大学生,有许多是从海外归来的,在今天的大学校园中,这种儒雅的风度,几乎很难再找到了。

既然已经无心下棋,干脆就草草收盘,与小郑一边说着笑话一起到了礼堂,看同学们跳交谊舞。

进了舞场,一眼就看到了自称是“学生会宣传部”的那个姑娘正在翩翩起舞。她风度好,舞姿也特别优美,洒脱而自然,不像有的人跳慢四步像迈八字步,跳快三步像急行军。

一曲终了,她一眼看见这两个“土包子”新同学果真被自己动员来了,尽管她的额角和鼻尖都已经沁出了细小的汗珠,可还是迈着幽雅的小步迎了上来,主动地要教他们两个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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