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了这样的大事,院党委也不敢等闲视之,当天就派人到党中央取回了那篇文章,连夜组织人员刻写油印,中文系的同学人手一册。到了第三天的晚上,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就贴满了整个校园。从宿舍到教室,到饭厅,到处都是批判、揭发右派分子高××的大字报。
接下来是一连三天的专题批判会、斗争会。他的观点旗帜鲜明,批判者的文章也特别好做。那年月,人人都是理论家,也用不着去翻马列原著,只要照抄《人民日报》就可以。每篇批判稿都是一个调调儿也没关系。
其实,党中央信访办公室每天都要收到好几麻袋的“人民来信”,根本没那工夫一封封仔细看。如果小高自己不说,或者小A 不去向院党委汇报,他这篇“上达天听”的“大文章”,无非是送到造纸厂去化作纸浆的命运。如今他自己一定要“冒”出来,院党委是求之不得,就拿他与张寿康老师“一锅烩”了。
从此,他就成了人人视为洪水猛兽、避之犹恐不及的右派分子了。昔日的同学好友也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他……
每天,他的任务除了接受批判,就是反省。有一天,他正躺在宿舍的床上“反省”,突然涌进来几个女同学,为首的就是他“最要好的”也就是“勇敢地站出来”揭发他的那位女朋友小A.其余的不过是些站脚助威者。她是特地来退还五八年元旦他送给她的礼物──一个漂亮的日记本和一方白色的手帕,同时厉声宣告:“我们绝不收敌人的礼物!”
他一听此言,立刻坐起,随手抽出床边的一支洞箫──她送给他的礼物,一折两段扔给她,并不厉声但却一字一句地说:“敌人也不能收你的礼物!”
这是当年他与小A 的最后一次交谈。时隔三十八年之后,在一九九六年八月十八日的校友会上,才又一次听到了她的声音:──“你是……小高吧?”
他微微颔首,故作深沉地回答:“在下正是大难不死的高某人!不过已经不是小高,而是老高了。”
走笔到此,人们也许会问:这个在小高人生道路的转折点上起了如此重要作用的人,为什么连姓甚名谁都不写明呢?请读者谅解,我尊重高先生的意见,还是不写出来的为好。因为在那样荒唐的年代,演出如此荒唐的剧目,能是哪个个人的责任吗?正如我在前面所说,这是在那个年代几乎人人都有的对党的第二种忠诚:明明知道有人“反党”,却不向党检举,那就是不可饶恕的背叛,会让自己“抱憾终身”的。至于今天小A 是不是也有“抱憾”的感觉,却是另一回事情了。高先生就明确地说过:“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仇恨,也没有积怨……”这正是高先生“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品德的体现。
(四)是惺惺相惜,也是相濡以沫
事情的发展往往并不以人们的主观意愿为转移,有时候竟会沿着一条人们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的线索固执地发展下去,似乎冥冥之中有人在牵线似的。
一九五八年一月,小高被划成了右派,心情极坏,几乎切断了与同学们的一切接触,当然也包括陈祯祥在内。
寒假之前,有一天吃过晚饭,小高刚从饭厅走出,正好陈祯祥也吃完饭走了出来,似有意又似无意地问:“到哪儿去?”
“去阅览室。”小高回答。
“我也去。”她说。
两个人就默默地一起走,谁也没有说话。但是不知不觉中他们并没有走向阅览室,而是走向了大操场。小高很勉强地挤出一点儿笑声,说:“咱们走错了。”
小陈说:“错就错吧,一起走走。”
于是他们俩就这样将错就错地走上了错误的道路,不再回头。
那是个“冷月无声”的晚上,刚下过雪,很冷。大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个,静静地、默默地沿着跑道漫步。走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你是怎么回事儿?你才一年级,怎么也划成了右派?”
小高说:“我被人出卖了。”
“被谁?”
“我们班上与我最好的一位女同学。”
“卑鄙!”她冲口而出,稍一迟疑,接着又宽容地说:“不过这是潮流,是时尚,不要怪她。”
小高点了点头:“是的,我并不怪她。我的问题不是跟她一个人口头上说说,而是白纸黑字入了公门,即便今天她不揭发我,迟早也会出问题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看过揭发你的大字报。你怎么关心那么多问题?国际的,国内的,你都涉及到了。”
小高苦笑一声:“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本性吧!”
接着他简单地谈了谈他所写的那篇文章的大致内容。她听了之后,并不表示惊讶,却说了一句带有评论性和总结性的话:“你真幼稚!”
听了这样的评语,小高还有些不服,作为一个公民,关心国家大事,是应该的,怎么倒是“幼稚”?难道人人都醉生梦死,只知道关心自己,才叫“高明”?不过他当时并没有反驳,只是长吁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读过很多书?”一段时间的沉默以后,她接着问。
“在你面前,我不敢说‘读过’,只能说喜欢读书,从小就喜欢。我家里有一部《三国演义》和一部残缺不全的《史记》。上小学的时候,《三国演义》就让我给读烂了。《史记》当时读不太懂,但也一点儿一点儿啃。后来上了中学,接触的书也多了,五花八门,什么书都读,文学的,历史的。不过我更喜欢读史。”
“你接触的书中人物,最喜欢谁?最钦佩谁?最同情谁?”
“最喜欢敢于犯颜直言的魏征,最钦佩满身才气的贾谊,最同情死于妇人之手的淮阴侯韩信。”小高不加思索地回答。
“都是历史中人。”
“是的,历史人物比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更有生气。”
“这恐怕就是你‘犯错误’的根源。”
小高苦笑一声,不再含蓄,开始反驳了:“关于这一点,小可不敢苟同。今天的问题不是出在主观上,而是出在客观上。”
小陈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两人沿着四百米的跑道走了好几个圈儿。天奇冷。小高事先没准备出来散步,没穿大衣。她见他瑟瑟发抖的样子,关心地问:“你冷了吧?”
小高咬了咬牙,愣充好汉地说:“不冷。”
她说:“把我的大衣穿上,我里边穿得多。”说着就脱掉大衣,往他身上披。
小高急忙推开:“别,别,我这么大的块儿,怎么也比你禁冻。”
小陈笑了起来:“你们男人,都喜欢在女人面前充好汉!”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怕小高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又自己补充:“我以前有过一个男朋友,也像你似的,什么时候都要表现他的男子汉气魄,冷了说不冷,饿了说不饿。”
“现在呢?他在哪儿?”
“他是我中学时代的同学,在部队工作。现在‘吹’了。”
“为什么?”
“我是右派,不能再牵连他。是我主动提出来分手的。”
小高心里在拿她和小A 对比:一个怕对方是右派会牵连自己,主动出击,一个因自己是右派怕牵连对方,主动撤退了。同样都是女人,心思却完全不同。他无法把自己所想说出来,就不再说话。两人长时间的沉默。只有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们继续散步,为打破沉默,也为解开心中的疑窦,小高问:“大字报上说你是陈独秀的孙女儿,是真的吗?我没听说陈延年、陈乔年有后代呀!”
小陈苦笑一声:“我是陈独秀的孙女儿,那还有假!要不是他孙女儿,也许还不会凭空飞来这样一顶‘桂冠’呢!我爷爷有四个儿子,除了延年、乔年,还有松年、鹤年。鹤年是我父亲。”
接着,她说了说她家的大致情况:解放前她们一家人住在香港。一九五一年,父亲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托派”,一定要女儿回大陆来参加革命,就托一位叫郑文光(吴越按:后来成为大陆著名的科幻小说家,五七年差点儿也打成右派;一九八○年曾介绍我到科学普及出版社去工作,现在和我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越南归国学生把她带回北京,投奔在北京工作的舅舅。后来,为了表示“全家都革命”,母亲又带着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也来到北京。她说:“我爷爷是陈独秀的事儿,我从来没向外人说过。这一次是‘他们’从档案里查出来的。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托派’的孙女儿就必然是右派呢?”
……
“话遇投机不觉多”,时间似乎也过得特别快,在不知不觉中,两人居然一聊就聊了两三个钟头,手脚都已经冻僵了。天已经断黑,熄灯铃声也响过多时,他们才不得不走回各自的宿舍。
此次长谈,奠定了两人后来发生“爱情”的基础。但在当时,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惺惺相惜”或“相濡以沫”罢了。
(五)当上了反面教员
针对小高的批判会开过以后,北师院的反右运动已经接近尾声。因为他是北师院最后一名被“揪”出来的“右派分子”。其余的右派们都已经定性,正在等候处理。
尽管谁都不知道党中央会把这一批“阶级敌人”如何处理,但凭直觉看样子书是读不成的了。未来将会是怎样的呢?这段日子对“右派分子们”来说可真难熬,就像囚犯在等待宣判一样。
一九五八年元月二十日,“判决”终于下来了。根据中央公布的关于处理右派分子的六项决定,总的原则是“敌我矛盾当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不涉及刑事犯罪的,一个不抓,问题最严重的,受最高行政处分:开除学籍,送劳动教养。尽管小高被定为“情节严重,态度恶劣”,但还是按“二类右派”处理,即:“保留学籍,劳动考察”(学生右派分四类处理:一类劳动教养,二类劳动考察,三类留校察看,四类免于处分)。不容申辩,不许喊冤,只能接受。
不久,就放寒假了。小高怀着无法名状的心情,回到了小别半载的家乡去。
家总是温暖的。父母、兄弟、姐妹并不了解他在北师院发生的变故,他也无法向他们说清楚,何苦让他们失望呢?所以,他只能把痛苦埋在心里,强颜欢笑地与家人一起过了一个“愉快的”春节,开学后就匆匆返校了。
一九五八年的三月八日,北师院受到二类处理的右派,集中在会议室开会。多数人互不认识,见面时相互点一点头,算作打招呼。其中有先生也有学生,绝大多数是男的,只有三个是女的。大家的心情一样忧虑,都在无奈地听从命运的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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