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充溢着小屋,也透过门窗的缝隙传向了左邻右舍。同住一院儿的二婶儿首先过来,一脸疑色地问:“你们商量好了,不离婚了吧?”我笑笑说:“是商量好了,明天上法院,办离婚手续。”她更加惊讶了:“那你们还这样高兴?”我说:“大家都解放了,都有活路了,还不高兴?”二婶儿摇摇头说:“你们也真是的!琢磨不透你们……”
大家穷欢乐了一阵,我终究是早上三点半就上路的,折腾了一整天,确实困了,就问:“我可钉不住了,上下眼皮儿直打架,让我睡哪儿?”
照我估计,既然老丫头一直在这里睡,她自己的屋子空着,一定会安排我到她那屋里去睡的,没想到琴却主动地说:“判决书没下来,这里还是你的家,你不睡这儿,还睡哪儿?”
两个妹妹见我要睡觉了,琴又这样说话,很知趣地一个抱起了被褥到后面去,一个抱起孩子进了里屋。琴给我在炕西头铺了被褥,让我脱衣服睡觉,又在炕东头铺了被褥,给小永脱衣服睡觉。等到把孩子哄睡了,她自己也脱了衣服,却一掀我的被子,钻了进来,说了声“判决书没下来,我还是你老婆”,就把我紧紧地抱住了。……
五妹和她的孩子睡在里屋。早上她先起床,开门出来一看,见我们俩睡在一个被窝儿里,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我昨天累了一天,当时倒不觉得,上床以后,免不了还要跟小琴说一些悄悄话儿,只睡了小半夜,这时候感到浑身酸懒,起不来了。琴起来以后,我又眯了一小会儿,等到妹妹们都出工去了,我才起床。
琴把昨夜晚吃剩下的饺子用油煎了,给我吃。我说:今天到法院递交协议书,反正有她和老丫头的签字,她就不用去了。我跟她商量:我穿来的这件棉大衣,虽然是干活儿穿的,可已经补丁摞补丁,实在太破了。家里有我的一件风衣,反正也不穿,是不是可以用它做面子,再把这件棉大衣拆了,把棉花弹一弹,重新翻做一下?她说这完全可以,只要弹棉花的不忙,有三四天时间就可以做好。
我到了朝阳区法院,那个胖子审判员见我一个人来,问我原告为什么不来,我说我们已经找好了子女扶养人,写好了协议书,她在家里给我拆洗翻改干活儿穿的棉大衣,就不来了。审判员笑笑说:“你们感情还不错嘛!”我也笑笑说:“这叫通情达理。不离婚是夫妻,离了婚是朋友,夫妻一场,互相帮助,总是应该的。”审判员苦笑了一下,轻声说:“我知道,你们不是为感情破裂而离婚,而是为无法生活而离婚。你一个月三十二元工资,能够维持好几年,也难为你。”我说:“您能理解,我十分感谢。”──在那个年月,代表人民的审判员能够对一个“阶级敌人”说这样的话,而不是竖眉立目地训斥,就已经很不简单了。幸亏他是一个人开庭,要是有两个人,非得揭发他“丧失阶级立场”不可。
这一庭,审判员收了我的协议书,只说了一句“回去等待判决”,就退庭了。
下午,我骑车带着琴,琴抱着小永,到通县的一家照相馆去拍一张“离婚纪念照”:我们分坐一左一右,小永在中间。照完了相,我要求照相馆给写上“离婚纪念”及年月日,摄影师说:“从来只有在照片上写‘结婚纪念’的,没听说过有人写‘离婚纪念’的,还是写‘离别纪念’吧。”我不便坚持己见,只好点头。由于要放大两张,自取来不及了,只好留下地址和邮费,请照相馆给我寄到农场去。
从此以后,我们俩再也不提“离婚”二字,而是像度蜜月一样,两人形影不离,天天在家里拉拉手风琴唱唱歌,逗着孩子玩儿,每天晚饭都包饺子吃,每天夜里都在一个被窝儿里睡觉,真正是“天天过年,夜夜新婚,朝朝暮暮,欢歌笑语”。──难怪后来琴回忆起这一段日子来,曾经无限感慨地说:“跟你结婚三年,只有那七天是最幸福的。”
这几天中,琴不但把我的棉大衣换了面子,重弹了棉花,把我穿来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还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检查了一遍,有破绽的补上,掉了扣子的缝上。如果不是知道内情的人,怎么会想到:这是即将永远分手的一对儿?
不论是甜是苦,七天时间很快过去,终于到了我应该返回农场的日子了。琴把我要带走的衣物打成一个包袱,放在炕头,以免我走的时候落下什么东西。走前的最后一夜,我们组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家庭晚会,依旧由我拉手风琴,由姐妹三人大唱革命歌曲,连嗓子嘶哑不爱唱歌的老丫头都唱了起来,连说话都还说不怎么清楚、走路都还歪歪扭扭的小永,都在炕上又蹦又跳,还“咿咿呀呀”地唱:“我家的表叔……”。到了九点多钟,琴说明天一早我要起早上路,建议早点儿休息,大家这才余兴未尽地不再闹了。
趁她们整理房间的工夫,我抽笔填词一首,以记当时的“盛况”:
浪淘沙
离别笑开颜,
愁锁心间,
强颜欢笑假团圆。
悲剧且作喜剧演,
难辨悲欢。
今宵别梦寒,
泪湿春衫,
别时容易见时难。
孩提不解人世苦,
依旧春天。
──1970年3 月12日
我把这首词抄出一张来,压在茶壶底下,算是我给琴留下的最后纪念。
五妹已经带着孩子进里屋去了。琴正在铺被子,按例仍把我们的被子铺在炕西头,打算把小永的被子铺在炕东头,就在这时候,老丫头忽然把她的被褥从后面抱到琴的炕上来,说:“老吴明天就要走了,也许再也不会来了。今儿晚上我得跟他睡。”
这可真是出于我的意料之外。我知道,老丫头说这话,可不是开玩笑。自从琴生育以后,我们分两张床睡觉。老丫头每次到黄村来看望姐姐,都和我睡一床。对她来说,我就是她的亲哥哥,绝没有什么忌讳。那时候她才十七岁,我们也都拿她当孩子看待。可今天她已经十九岁了,完完全全是个大姑娘了。可她这样说,却又完全出于真心,并没有一点儿恶意。我苦笑着对她说:“今天晚上,是我和你姐姐最后的一夜了,你就让我们‘一度春风尽余欢’,好不好?”
不料老丫头梗梗脖子:“让她?门儿也没有!还是咱们一起来尽余欢吧!”说完,傻笑着冲我做了个鬼脸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被子和褥子在炕东头铺开,用最快的速度脱去外衣,钻进被窝儿里去了。
见她这样任性,琴也没有办法,只好把小永的被褥铺在炕的中间,然后给小永脱衣服,哄她入睡。等到小永睡着了,回头再看看老丫头,已经微微打起了鼾声。我知道,她是个觉重的人,只要她睡着了,你就是把她抬走,她也不会醒的。因此,虽然她就睡在我们的身边,完全可以当她不在房间里。
尽管我有话在先,在我离开这间屋子之前,谁也不许再说“离婚”二字,更不许哭。但是等到琴关了电灯,钻进被子里来的时候,却怎么也忍不住,抱住我伤心地哭了。……
按照原来的计划,我应该在五点钟起来,然后六点钟出发。但是为了避免和哥哥妹妹们道别时的伤心,我临时改变了计划,不到五点就起来,也不开灯,以免吵醒同一炕上的老丫头和里屋的五妹妹。我在琴的耳边轻轻地说:“你也不要起来,我一个人悄悄儿地走,这样彼此都好受些。”但是她不听,还是固执地起来了。我抱起昨天夜里就放在炕头的包袱,跟她说了声:“咱们的夫妻关系,到这里就算到头了。”我正要开门出去,她突然扎进我的怀里来,紧紧地抱住了我,似乎有不放我走的意思。我趁势把她按倒在炕上,给了她一个长长的热吻,然后趁她不注意,突然抱起包袱,快速地开开房门,推上车子,投进了乌黑而又寒冷的夜空中。
第十五章 指导员帮我最后解脱
过了五一节之后不久,一天下午我收工归队,忽然班长通知我到队部去一趟,说是有人找我。我不知道会有谁到这里来找我,急忙跑到队部,一进门,就看见琴在旁边坐着,小永依偎在她的怀里。
我顾不得和指导员说话,先问琴:“你怎么来了?”
她理直气壮地回答:“咱俩还没离婚呢,我没饭吃了,不找你找谁?”
这时候指导员插话了:“你们离婚的案子,法院还没判。能够缓和,还是缓和一下吧。你带她找间空房子住下来,两个人再好好儿商量商量。”
指导员既然这样说了,我当然没有别的话好说,就把她们母女带了出来。我一边走一边问她:“家里怎么啦?真的没饭吃了么?”
她白了我一眼,说:“姓王的那小子回来,两句好话一说,小红就又跟他和好了。可我受不了他那窝囊气。反正法院的判决书没来,咱们俩还是夫妻,你总得管我饭。”
清河农场不比团河农场,专门盖给家属住的房子本来就很多,一九六九年大批职工疏散转场到山西去以后,空房子就更多了。反正是指导员点了头的,我就直接把琴带到了家属区,找了一间门窗玻璃齐全土炕也干净的房间,打扫打扫,然后回班里去把我的铺盖行李和暖瓶、脸盆之类搬了过来,又到食堂打来饭菜,吃过了饭,这才把被褥铺开。我见房间里没电灯泡,又找电工借了一个,一切安排好,天已经黑了下来,晚学习开始了。我让她们好好儿休息,自己回班里去学习。
“二劳改”们的晚学习,如果不是队部特别布置,一般都是读当天的报纸,然后漫谈,无非是用这个方法把这批“不安定因素”控制住,省得闲得发慌到处闹事。既然是正在与我闹离婚的老婆突然杀上门来,自然这就成了当天的最新新闻,漫谈的内容也离不开这个主题。大家都在预测:既然主动来了,说明她又心软了,不想跟我离了。什么“没饭吃”之类,不过是个借口,要不,怎么好意思在等待法院判决期间又到农场找男人来了?
等到我下了学习回到房间,她们母女已经进了被窝,小永都已经睡熟了。我洗了脸洗了脚,也上炕睡觉。反正我只有一床被子,她也无法不与我一个被窝儿里睡觉。等到我把电灯关了,把她搂进怀里来细细问她究竟为什么来农场,她才说:五妹的丈夫回来是事实,她直到今天与那小子没话说也是事实,不过更主要的是我走了以后,哥哥、嫂子和妹妹们都劝她,说是离婚容易,再要找一个像我这样好脾气的,可就不容易了。困难嘛,总是暂时的。他们在生产队劳动,日子就已经比三年前好过得多。兄弟几个分家以后,大眼睛两口子劳力强又没孩子,日子过得最好,连彩电都已经买来了。只要全国形势好,农场的形势也会好转。所以要她来农场亲眼看看,只要能够维持下去,最好继续维持下去。出一家再进一家,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她想想也有道理,特别是我回家办离婚手续的那七天,她觉得从来没有那么融洽那么甜蜜过,也有点儿舍不得离开我,所以就顺着这个台阶,突然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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